“咔噠化學”斬獲諾獎,讓化學反應如此簡單高效!這是實用科學的勝利
點擊化學與生物正交化學斬獲諾獎,是實用科學的勝利。不是鼠標“點擊”,更像安全帶搭扣,“咔噠化學”如何讓化學反應更簡單高效?
撰文/記者 王雪瑩
科學的目的是什么?2022年諾貝爾化學獎給出了它們的理解——化繁為簡,讓本來困難的事情可以變得簡單。出于這個原因,在點擊化學(click chemistry)領域取得了杰出成就的巴里·夏普利斯(Barry Sharpless)、莫騰·梅爾達(Morten Meldal),以及開拓了生物正交化學新領域的卡羅琳·貝爾托西(Carolyn R. Bertozzi),共同分享了本屆諾貝爾化學獎桂冠。其中,巴里·夏普利斯是第二次獲得諾貝爾化學獎——他曾于2001因在手性催化氧化反應領域所取得的杰出成就而獲得諾貝爾化學獎,21年后的今天,他再次書寫了歷史,成為諾貝爾化學獎歷史上第二個“梅開二度”的獲獎者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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為什么是點擊化學?
大千世界紛繁多變,但本質上都離不開生物體內的蛋白質和核酸,它們是生命之所以能夠正常運轉與延續(xù)的關鍵。對于這兩種大分子而言,雖然組成其結構的基本單元非常簡單——不過是氨基酸和核苷酸,但它們就好比一塊塊最基本的樂高積木,只要通過不同的排列組合順序,就能“拼搭”出成千上萬種造型——有著不同功能的大分子,進而形成變化無窮的不同的生命體。
然而,不同于樂高積木通過凹槽就可以簡單地拼接在一起,微小的分子模塊想要如此簡單、快速地被鏈接在一起并不容易,而點擊化學的出現(xiàn)恰恰解決了這個難題。
點擊化學,強調以碳-雜原子鍵鍵合的方式進行分子組合。簡單來講,它旨在通過分子小單元的拼接,快速可靠地實現(xiàn)各種分子的化學合成。對于科學家而言,點擊化學讓他們能夠只通過幾個“絕佳”的化學反應,就能夠將不同的分子模塊快速、可靠地鏈接起來,從而構建出具有不同功能、結構復雜的完整分子。而這一類“絕佳”的化學反應不僅要瞬時、高效,且發(fā)生的條件不能太苛刻,最好是在溫和的條件下——比如室溫和水溶液中就可以進行。與此同時,它反應產(chǎn)生的分子立體構象也要非常單一,只有這樣,在鏈接分子模塊時,小分子模塊才能精準地兩兩拼接,像汽車安全帶的搭扣一樣,“咔噠(click)”一聲,左右緊緊地卡在一起,沒有一絲錯位——并非人們出于文化差異而理解的“用鼠標點擊(click)一下,化學反應就發(fā)生了”。
△當銅離子加入,疊氮化物和炔烴的反應會變得更為高效
對于點擊化學來說,它是一種更重視功能性和實用性的化學。它的優(yōu)點非常多,如反應產(chǎn)率高、適用性廣、副產(chǎn)物無害、模塊式合成簡單、反應速度快且選擇性高等等??梢哉f,它的出現(xiàn)使化學家能夠精準地按照自己的預測進行分子合成,更加輕松且系統(tǒng)地構造出人們想要的龐大且復雜的化學空間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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點擊化學發(fā)展史:在艱難中成長
縱觀點擊化學的發(fā)展之路,絕非一片坦途。這一概念最早由德國化學家羅浮·惠思根(Rolf Huisgen)教授提出,他在偶然中發(fā)現(xiàn),炔烴與疊氮化物混合時會發(fā)生[3+2]環(huán)化反應,并得到五元雜環(huán)化合物。彼時,羅浮·惠思根的這一發(fā)現(xiàn)反應溫度有著非常苛刻的要求,且所得的產(chǎn)物也多為混合物,需要人們后續(xù)進一步分離提取,效率非常低。
盡管尚不完美,但為了紀念這個有著缺陷卻又十分經(jīng)典的點擊化學反應,人們決定將之稱為Huisgen環(huán)化反應,即1,3-偶極加成。
到了二十一世紀初,巴里·夏普利斯教授和莫騰·梅爾達教授分別獨立報告了一價銅催化的疊氮化物-炔烴環(huán)加成反應(CuAAC 反應),后者不僅遵循了點擊反應的選擇性原則,產(chǎn)率高,應用范圍廣,而且是對Huisgen環(huán)化反應的一次重要改良——不僅反應條件不再如此苛刻,即在室溫條件下就可以進行,而且所得的產(chǎn)物也是更為單一的環(huán)化產(chǎn)物。換而言之,一個真正高效、可靠、快速的點擊化學反應終于誕生了。
然而,故事到這里并未結束——很少有人相信,點擊化學在誕生之初,險些被扼殺于襁褓之中:2001年,還未獲得自己第一塊諾貝爾獎牌的巴里·夏普利斯,正在焦灼地等待國際頂級期刊《德國應用化學》對自己投稿的回信。在他題為“點擊化學:從幾個最佳化學反應而來的多樣化化學功能”論文中,他突破性地指出,“相比于碳-碳鍵,自然界更喜歡碳-雜原子鍵……如果人類能將這套法則學到手,就能快速并可靠地合成大量有用的分子”。
在此之前,點擊化學在學術界為許多人所不能接受,巴里·夏普利斯的論文也因此屢屢碰壁——曾慘遭業(yè)內三位重量級審稿人的“全票否決”。然而,命運女神這一次給巴里·夏普利斯投來了橄欖枝——《德國應用化學》主編格里茲(Peter G?litz)在深思熟慮后力排眾議,同意發(fā)表他這篇“不走尋常路”的論文。盡管開始得有些艱難,但經(jīng)此一遭,點擊化學終于獲得了自己學院派的“敲門磚”,讓越來越多的人開始了解它。
在發(fā)現(xiàn)CuAAC是一類重要的點擊化學反應后,巴里·夏普利斯并沒有停下腳步,他又與中國學者董佳家共同合作,進一步發(fā)現(xiàn)了第二個接近完美的點擊化學反應——六價硫氟交換反應(SuFEx),而這一次的成功也見證了他與中國的奇妙緣分。
原來,早在上世紀八十年代末期,巴里·夏普利斯就曾來到中科院上海有機化學研究所(以下簡稱上海有機所)進行學術交流,自此,他的實驗室里總會出現(xiàn)中國學者的身影。點擊化學的發(fā)展離不開含氟化合物,而氟化學研究一直是上海有機所的強項。為此,2015年已是諾獎獲得者的巴里·夏普利斯主動給中國科學院院士、上海有機所研究員戴立信致信,表示希望與上海有機所合作建立實驗室,他在信中表示,“我需要真正‘有機所式’的化學家們管理此類合作……我喜歡有機所的化學風格幾十年了。”
△夏普利斯與中國學生探討學術問題。來源:文匯報
如今,巴里·夏普利斯每年至少有一個月都會來到上海工作,他與中國學術界的合作也日益深化,在拓展諸如與上海交通大學、上海中醫(yī)藥大學、上??萍即髮W等高??蒲性核暮献魍?,他還時常推薦優(yōu)秀的中國學生前往美國斯克里普斯研究所開展課題合作研究……在點擊化學發(fā)展的道路上,中國力量正在崛起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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生物正交化學:神不知鬼不覺的“跟蹤”
時至今日,點擊反應早已不是“異端分子”,而被廣泛應用于藥物研發(fā)、功能材料、超分子自組裝、化學生物學等諸多領域,它的出現(xiàn)既改變了合成復雜結構分子的命運,更為人類推開了一個化繁為簡、改難為易的新世界大門。與此同時,隨著點擊化學的發(fā)展,人們又將它帶到了一個全新的層面——生物正交化學反應。
作為點擊反應的一個子集,生物正交反應是發(fā)生在生物體中的一種有用化學反應。人們不禁要問,研究生物正交化學反應的意義又是什么呢?這就不得不從生命系統(tǒng)說起。
眾所周知,生命體由無數(shù)相互影響的生物大分子、代謝產(chǎn)物和各種離子組成。對于生命系統(tǒng)來說,具體的某種物質到底發(fā)揮著怎樣的作用?它是如何跟其他物質“合作”的?不同于我們可以隔著透明的魚缸觀察魚類那么簡單,科學家想要在生命系統(tǒng)中觀察這些生物分子的化學反應是很難的。因此,科學家需要一種特殊的方法,能使他們既不干擾生物系統(tǒng)的正常工作,又能清楚地觀察生物體內的生物化學反應。
為此,科學家們最初想到了打標記的辦法——基因編輯蛋白質,使其通過與綠色熒光蛋白質結合而被打上標記,從而方便科學家跟蹤被標記物的結構、功能、相互作用和運動軌跡。但這個方法有著明顯的缺陷:標記物蛋白往往很笨重,很容易影響被標記的生物分子,導致實驗結果不準確。此外,還有很多生物分子以及分子各種各樣的修飾,很難用基因編碼的報告分子來示蹤……簡而言之,簡單的熒光蛋白標記法已經(jīng)無法滿足人類的科研需要了。在這種情況下,生物正交化學反應應運而生。
△卡羅琳·貝爾托西在論文中對生物正交化學反應的解釋
一個典型的生物正交化學反應,是指一個很小的、簡單的功能基團(如磷酸基團),利用活體生命系統(tǒng)(如細胞等)自身的生物合成方式,整合到目標生物分子上。具體來說,科學家讓兩個特定的小分子在活體細胞環(huán)境中相互作用,先形成反應類型單一卻又彼此相連的“橋梁”,再讓其中一個小分子與目標生物大分子整合,完成對“跟蹤目標”的標記,另一個小分子則與熒光或者顯色等化學標記物結合,通過兩個小分子的“橋梁”,間接卻又直觀地報告體內被標記了的“跟蹤目標”的實時狀態(tài)。
在這個過程中,小分子和目標生物大分子的整合是借助生物體內已有的生化反應,因而不會影響到反應本身。換而言之,生物正交化學反應要求的,就是在研究活體生物系統(tǒng)內給定的化學反應時,不會干擾其中固有的生物化學過程,不產(chǎn)生細胞毒性,所謂的“正交”,指的就是互不干涉、互不影響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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跨學科成才,無心插柳柳成蔭
談到生物正交化學反應,一定離不開一個人——卡羅琳·貝爾托西。
2002年,巴里·夏普利斯和莫騰·梅爾達分別報告了CuAAC反應,盡管對Huisgen環(huán)化反應進行了大改良,但它卻有一個隱患:銅催化劑在細胞反應中會產(chǎn)生有毒物質。有沒有什么方法可以不用銅來催化?懷揣著這樣一個問題,卡羅琳·貝爾托西和團隊翻閱大量的資料,在不斷的試驗中終于發(fā)現(xiàn)了一種名為環(huán)辛炔的有機化合物,其和疊氮化合物可以在生理條件下實現(xiàn)應變促進的[3+2]環(huán)加成反應,且無需催化劑。隨后,他們先后在蛋白質、細胞上進行了實驗,發(fā)現(xiàn)結果相當理想。在這樣的大背景下,2003年,卡羅琳·貝爾托西和團隊正式創(chuàng)立并提出了“生物正交化學反應”這一術語,并在此后的歲月中一直引領著該領域的發(fā)展。
對于卡羅琳·貝爾托西而言,她更喜歡把自己稱為“糖生物學家”而非“化學家”或“生物學家”,而她之所以能取得如今開拓性的成果,或許恰是與她“跨學科”的經(jīng)歷密不可分。
本科時,卡羅琳·貝爾托西在哈佛大學學習化學,爾后又來到加州大學伯克利分校就讀化學博士,專注于低聚糖類似物的化學合成。作為彼時新型的研究領域,低聚糖其實是由多個單糖聚合而成的寡糖或多糖,通常位于蛋白質和細胞的表面。它們在許多生物過程中發(fā)揮著重要作用,例如在病毒感染細胞或激活免疫系統(tǒng)時。由于有了這樣的研究背景,卡羅琳·貝爾托西在博士后期間順理成章地選擇了免疫學,并此期間積累了大量細胞生物學知識——誰也沒有想到,正是博后的這段“不一樣”的經(jīng)歷,卻為她日后在生物正交化學領域取得開拓性成就提供了可能。
原來,在讀博士后期間,卡羅琳·貝爾托西想要繪制一種能夠將免疫細胞吸引到淋巴結的聚糖的圖譜,然而在實驗中她卻發(fā)現(xiàn),想在生物系統(tǒng)里研究好糖科學非常難——工具不稱手!那些老舊甚至“原始”的設備,根本沒法用來測量細胞和生物體。她急需一件更加先進的工具來加快糖生物學的研究。
帶著這樣的決心,回到伯克利后卡羅琳·貝爾托西開始專門研發(fā)新的工具,使其能對人為引入到糖分子上的“探針”進行成像。這項探索促成了代謝標記法的誕生,在它的基礎上,卡羅琳·貝爾托西最終開拓性地提出了生物正交化學反應這一新概念。
2004年,她和團隊在知名期刊《美國化學學會期刊》上發(fā)表論文,證明了無銅點擊反應的應用潛力,并在不久后證明其可用于追蹤多聚糖,這些都為提高改善癌癥藥物的靶向性提供了重要的理論。在此后的時間里,卡羅琳·貝爾托西一直在不斷升級改善她的點擊反應理論,以使其在細胞環(huán)境中也能發(fā)揮很好的效果,并以此幫助人們更好地理解和探究疾病發(fā)生的過程。
在卡羅琳·貝爾托西團隊研究成果的激勵下,生物正交化學領域在全球范圍內進入了快速發(fā)展階段,在眾多碩果之中,更不乏中國學者的身影。2014年,北京大學化學與分子工程學院陳鵬團隊首次提出了“生物正交剪切反應”這一概念。五年后,該團隊又再次在《美國化學學會期刊》發(fā)表論文,提出了另一種生物正交剪切反應并以此制備新藥,成功實現(xiàn)了對癌細胞的選擇性殺傷。
從點擊化學到生物正交化學,新的技術在源源不斷地出現(xiàn)——即便它們還存在著或多或少的瑕疵。然而,一切正如巴里·沙普利斯在2001年首次獲獎時所說的,在過去,“優(yōu)雅、精巧”是化學的最高榮譽,如今,“新穎”又被人們提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去贊揚,而在他看來,“有用”或許才是最重要的——是時候重新拾起科學研究的實用性和功用性了。